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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Vera
每当新的AI工具出现,就会涌现出一波视频——看起来很酷、很炫,但一两周后工具再次更新就失去了关注。动画导演王卯卯把这些视频叫做“浮游影片”,就像海洋里的浮游生物一样——快速出现,四处漂浮,也同样迅速消失。
卯卯觉得,这并非坏事,是学习过程的一部分,但作为创作者得诚实回答一个问题:是想随波逐流,还是留下点什么?
身处一个围观AI的年代,所有人都在追赶对技术理解的速度。我找到了地球上或许是最早一批与AI共享创作大脑的人,记录下其中5位的故事。
在他们的讲述里,你能看到许多相似之处,比如,人类在未知时刻的勇气和野心。以及,在没有明确指引的创作路径上,创作者们以何种形式识别同类,探寻方向。
更珍贵的经验来自困境之中——人人都有需要推倒的围墙,一部分与外部世界的法则有关,另一部分则源自内心感受。
对27岁的陈翔宇来说,AI不是挡在他眼前的技术之墙,而是推墙的工具;PJ Ace厌倦了好莱坞电影产业的系统性之困,他因此搬离了洛杉矶;导演兼制片人罗翀的故事,则是理想主义的B面,关乎生活的真相。
在这场对技术的追问之中,AI创作者陈刘芳的答案颇具哲学性。她告诉我,“不用AI就被时代抛弃”是伪命题,是一种被人为制造的焦虑。搞AI创作和当一个厨师没有什么差别,只要认定你要做的事,“你就会在你的时代里。”
一位演员消失的几年
陈翔宇的名字曾短暂出现在演艺圈。他以新人身份出道时才读大三,参加过综艺节目《演员的品格》;担任过青春偶像网剧的男主角;2019年从中戏表演系毕业时,微博粉丝已破百万。但之后几年,他从互联网上消失了。
是退圈了吗?粉丝们在超话下追问。直到2025年初,他才在评论里回复:藏起来了。
5月下旬,我在北京东五环外的一个文化产业园见到了陈翔宇。他从公司隔壁的绿幕棚赶来,双眼通红。“熬了个大夜做技术测试,抱歉。”他还是演员时期高高瘦瘦的身形,但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。我拍摄环境照片时,他担心自己入镜的形象不好,戴上了墨镜遮挡眼袋。

陈翔宇现在是AI影视全流程公司“异类Outliers”的创始人,管理着北京、杭州、广州三地60多个员工。一位从业18年的广告人告诉我,今年2月看到过一支由AI生成的短片《灵蛇》,主题是蛇年春节的第一个愿望,当时在圈内引起热议,大家感叹,AI技术在人物形象、动作控制、场景构建的实现上已如此丝滑。很多人都没注意到这支短片出自异类,陈翔宇是导演兼编剧,从构思到上线只用了十几天。
“我不care一定要站在高光前。”陈翔宇说,自己想做演员的本心,是喜欢影像本身。结束演艺生涯之后,他从一个演员变成了穿梭在片场的“大狗老师”,从基础的场务、灯光开始做,到后来扛专业摄影机、用斯坦尼康,再到后期剪辑、动画三维、调色,全靠自学。那时,很多人见到他总是带着一个盖住半张脸的黑色冷帽。
2021年那会儿,创业已将近两年,陈翔宇的公司还是以传统影视为主,写本子做项目开发,公司的财务危机也伴随疫情而来,一个关键项目的款项回收被卡,公司眼看着只能维持三个月,“已经快发不起工资了。”
最绝望的时候,公司意外接到了一个车企的商业广告,是从代理商手里层层转包而来:执行预算只有7万块。
“那也得干,不然活不下去了。”陈翔宇说,他们到处去找高性价比的供应商库、器材、落地的美术,研究哪个地方政策相对宽松还有片场可拍,“疫情期间,别人执行不了的,我们都落地。”最终,这条片子让异类在广告圈打开了局面。进入2022年,公司一年就能产出五、六十条商业广告片,业务早就翻盘,商业广告组的收益养活了全公司。

异类公司墙上挂着一幅画,画的是一起创业的小伙伴们
这家公司还经历过一次意外转机。AI工具兴起的2022至2023年,异类团队开始用ChatGPT、Midjourey、Stable Diffusion出美术图,以三维构图为基底作为人物影像的引导。那个时期,画面常有畸变,最后还得合成端口,无法直接达到商用标准。“那时候的AI影像本质上是合成,而不是纯AI。”陈翔宇说。
同时期,他和毕业于CMU(卡内基梅隆大学,拥有全球顶级计算机科学专业)的合伙人一起聊AI在影视广告行业的应用,大家都很看好未来,尽管还没有想清楚具体要怎么走,但先大量储备了一批显卡——这个意外的动作,为异类后来全力冲刺AI项目提供了算力支持,在显卡价格暴涨的时期,他们通过出租算力也能赚取一部分盈利。
从2024年开始,AI进入了异类内容创作的全流程,通过可灵AI等工具,团队可以产出商用级影像内容,人物一致性、动态逻辑、表演细腻度都得到了很大提升。但AI从技术层面无法一步到位解决所有问题,需要与传统流程和技术深度结合。
在制作全球首部AI单元叙事剧集《新世界加载中》时,陈翔宇的团队就遇到过麻烦。生成硅基生命体飞行的画面时,要求精准的动作控制,AI抽卡不是解决问题的途径,效果无法达到最佳,“类机甲这种非人型骨骼,比人性骨骼更难,需要用到骨骼绑定技术,还涉及三维绑定中权重的问题。”

骨骼绑定技术
但他们没有困在问题里,陈翔宇的思路是“见山拆山”,一层层拆解阻碍。“用AI解决不了的,就用传统影视或动画办法解决,再不行就用算法解决,给它排出优先级,汇聚成流程。”这也是为什么,异类公司里技术(算法工程师)与内容(导演/编剧/摄影指导等)的人员比例,从最开始的2:8慢慢过渡到了现在的5:5。
某个下午,这帮年轻人聚在机房开会,他们聊起内容的价值感。陈翔宇记得,大家认为广告本质上是服务业,还想做“自己心里觉得有意义”的作品——公司近七成的员工,都是最早一批加入异类的人,他们带着对内容创作的理想主义而来。
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2025年2月释出先导片的《新世界加载中》,也是陈翔宇对团队伙伴的承诺。这是一部从剧本开发、风格设定、镜头控制到视觉生成与内容发行,完成了完整的AI影视工业流程的片子,涵盖了科幻、历史、奇幻、荒诞喜剧等多元题材。在商业价值之外,是AI创作领域带有实验性的先锋作品。
比起传统拍摄,陈翔宇认为,AI影像的确拓宽了创作边界。除了节省成本,创作者可以反复调整AI生成的素材,不必完全受限于传统影视拍摄的一次成型,这使影视行业的流程有了全新转变的契机。

以创作者身份分享的陈翔宇
过去几年,很多创业公司在寒冬环境下没能熬出头,异类算是幸存者。但危机感从未离开这个团队,在陈翔宇身上,依然能看到创业者时不我待的影子。
团队讲求效率,每三天开一次15分钟的短会讨论卡点,异类的两层办公区,每个桌上的烟灰缸都密密麻麻堆满了烟头。“我们公司有句话,‘异类异类,异常的累’。”陈翔宇的生活也与工作高度捆绑,他和几个业务负责人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别墅,上班见的是同事,下班还是同事;他一天只吃一顿饭,基本不喝白水,加班到凌晨就去固定的火锅店。
我说,这种生活方式看起来不太健康。他坐在一楼会客区的白色反毛沙发上,脚边是两瓶刚喝光的饮料,有些尴尬和无奈,“创业狗就这样”。
从中国到美国
从职业早期经历来看,王卯卯拿到的人生剧本和陈翔宇截然不同。
同样是读大三那年,卯卯已经创作出风靡全球的动画IP“兔斯基”。2007年与时代华纳签订版权收购的合作后,21岁的她给妈妈打去一个电话,“妈,从今天起你以后再也不用工作了。”
如今,39岁的卯卯是首位入选亚洲名人堂的动画导演,作品《蓬莱》参与角逐了2023奥斯卡最佳动画短片。这是她在美国生活的第14年,将近一半的时间在好莱坞工作。在好莱坞,同时兼具动画导演、亚裔女性、AI创作者三重身份的人并不多,卯卯的视角具有稀缺性,她是各大AI创作论坛和动画圆桌的常客。
今年5月初,参加完合作伙伴、风头最劲的AI影视公司Promise的发布派对后,她在朋友圈感慨,“2025年真的是AI影视和工作室的爆发年,未来让人无比期待。”
卯卯开始尝试用AI创作动画是在两年前。在她的社交平台上,能看到AI制作出的火星跑车广告片、科幻短片《翅人》、猫狗版《鱿鱼游戏》,还有一些与好莱坞一线影视公司合作的还未发布的电影项目。2024年,她参与了可灵AI导演共创计划,创作出AI动画电影短片《再见兔子》,后被中国电影博物馆收藏。在第26届上海电影节,卯卯受邀担任迷你电影单元导师。

AI动画短片《再见兔子》截图
成为一个动画师,通常需要六年或者更久的时间,一个新人导演如果自己做动画,十分钟的片子可能做上两年或更久。卯卯说,现在有了AI 这个最好的自我训练工具,可以迅速学习专业知识,每周都可以完成一个短片,高效练习自己讲故事的能力。
以《再见兔子》为例,所有视觉都用AI生成,然后用特效打磨和结合在一起。卯卯特别提到,“这个工作流和其他大部分AI短片都不同,可以用于影视量产。”
过去这一年,她频繁往返中美,日程忙碌。我们约在五月的一个周四见面,在她飞回美国的前一天。访谈中她告诉我,半年前,自己离开了知名动画公司照明娱乐(Illumination Entertainment)动画&创意总监的位置,回归独立导演的身份。
这个决定看似突然,但其实很符合卯卯的风格。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被动等待机会的人,习惯主动出击,从工作到恋爱都是。
她会在周末集中半天到一天时间,在一条街的两家咖啡馆跟不同的相亲对象见面,只喝咖啡不约饭,不合适可以快速结束。她也会把相亲对象的情况记录在一个excel表格里,根据他们的表现和相处感受在脑海中更新前5名最合适人选——在半年聊了超过160人后,卯卯到了合适的对象,excel表格也从此删除。
不光工作,哪怕和朋友去海钓她也用“很拼”的态度。她是整艘船上唯一一位女性,凌晨要比所有人早起半小时在颠簸的洗手间里化妆。有男性钓友说,多钓了几条,你要不要?她不服气这种被赠予、被施舍的态度,坚持自己钓,“最后,我拿了Jackpot(全船最大)。”

知道自己要什么很重要——她在中国的动画新公司叫卯星辰,把自己的名字嵌了进去,这是她很在意的一点。在好莱坞的时候,即便她已经是有代表作的导演,但个人的名字时常会湮没在名气更大的公司和作品之下。大荧幕上,卯卯是谁,观众并不会特别留意。
在好莱坞这样成熟而封闭的制作体系中,推动技术革新需要极大的耐心与坚持。卯卯曾是公司首位成功申请到 Midjourney 工作账户的人——这件事她花了三个月才完成。
如今,尽管对AI的争议未曾消失,但好莱坞对待AI的态度时移势易。这个六月初,卯卯出现在洛杉矶最大的AI论坛“AI on the Lot”的动画圆桌会议上,聊起今年业界对人工智能的态度转变:摆脱了喧嚣和恐惧,不再只是谈论它,而是融入了工作流。

6月初,卯卯参加 AI on the Lot 的座谈,讨论AI对动画的影响和未来发展
但在两年前,好莱坞对AI的排斥是真实存在的。2023年夏天,美国演员工会和编剧工会爆发了长达数月的罢工,不少演员和编剧都提到AI对其权益的威胁。
卯卯给好几家影视公司做过AI创作的演示,高层们的态度大多停留在好奇和观望,她得到的反应大概有三种:
一类是完全排斥AI,理由是要保护人类艺术家的权益;其次是犹豫,想用但顾虑版权问题;第三种是只被允许在有限场景下使用,比如内部提案,但AI做的片子不能出门,更不能让观众知道。
她告诉我,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日本的经济并不景气,但就在那段时间,诞生了许多最知名的动漫作品,比如《龙珠》《阿基拉》《风之谷》。为什么?
卯卯的答案是——当世界变得不确定时,人们会转向故事。 故事给予人类希望,让我们想象出更美好的未来,“所以即使现在,世界在快速变化、未来充满未知,动画依然可以引领方向——只要我们继续讲述大胆而真实的故事。并且AI——如此强大的工具,能够帮助创作者走得更远。”
搬家到俄勒冈州之前,PJ Ace和卯卯一样生活在好莱坞的聚光灯下。
他在电视、电影和广告领域拥有15年的工作经验,服务过很多全球知名品牌。PJ Ace曾筹集数百万美元制作原创动画系列片《Ghosts of Ruin》,担任编剧和执行制片人。在这个项目中,他的合作对象包括获奥斯卡提名的导演、两次获得艾美奖的节目编导、电影配乐大神Hans Zimmer的音乐团队,以及Rosario Dawson等一流配音演员。
但当他有一天发现,自己真正想做的作品,在全世界只有5个人可以决定它的命运时,他意识到,“That’s the worst business ever.”他厌倦了这种“什么都要获得全部许可才能开始做”的感觉。
去年秋天,他先参加了Runway Gen:48的挑战赛,参赛者要在48小时内完成作品;一周之后,PJ Ace又发现了可灵1.5模型,做出了一部浏览量超过2千万的片子时,他觉得,“AI is the answer I’ve been waiting for.”
PJ Ace拥有一个6人团队的工作室。他把自己比喻为漏斗的最上层,在社交平台上去吸引注意力,做最有卖点的内容,接单后再下发给工作室伙伴。在过去6个月的时间里,PJ Ace用AI创作的影片,一共收到了超过8千万的浏览量——在中国,他最出圈的一条AI视频,是花费250美元、历时9小时用可灵AI重剪了电影《指环王》预告片,并转化成了吉卜力风格的动画作品。

PJ Ace用可灵AI制作的《幽灵公主》短片截图
在很年轻的时候,他就在用自己的方式探索世界:高中毕业后,他登上一艘医疗船只去做纪实摄影,18岁的摄影作品刊登在《国家地理》杂志上;21岁之前他就去过全球25个国家;疼痛、贫穷、危险,在他进入好莱坞之前就已经体验过。
现在,他和妻子,以及一条狗,定居在俄勒冈州。俄勒冈不是美国影视创作的中心,也缺少洛杉矶浓厚的AI创作氛围,但他觉得这里房租成本更低,自然风光好,以及,可以从12小时电脑屏幕前的工作中放松抽离,是理想的生活居所。
对于以前的光环,PJ Ace倒没有太想念,他觉得远离了好莱坞的大制作,也远离了超长工作时间的压力,唯一在乎的是过去人和人在现实中的连接。成为AI创作者之后,他的工作模式更为自由,和其他电影人保持交流的方式主要是通过线上会议,偶尔会飞去旧金山或洛杉矶,“不要让自己孤立起来”。
他依然拥有蓬勃的野心,想要成为新领域里的leader,但不再是过去的方式。他说要把人生当成做一款游戏,跟随自己的好奇心去尝试,因为AI创作的过程“不是一场短跑,而是马拉松。”
好莱坞模式已经没落了,讲故事的权力现在并不只是在几个人手里,这是PJ Ace觉得AI带来最重要的变化,像可灵AI这样的工具能让任何人创作他们的故事。他举例说,现在,一个14岁的孩子用一台400美金的电脑,也可以创作下一部《星球大战》,“There are no more excuses. Just go tell your story!”
生活的真相
一个人怎么才能知道什么是自己真正要想的?PJ Ace曾描述了一个场景,“当一栋房子烧起来的时候,你要冲进去救什么?那才是你最在乎的东西。”——对中国导演罗翀来说,这个时刻在他20多岁的时候就体验过了。
那时,他还在一个南方城市的电视台做编导,偶然的机会,遇到了独立纪录片导演周浩。吃饭的时候,他问周浩,怎么能像你一样做独立纪录片导演?
你有女朋友吗?要结婚吗?罗翀说,周浩先是向他连续发问,然后说了一句让他记到今天的话,“我从来不觉得拍个片子就是多么高尚的事情,还是要把生活搞好。这是他的原话。”

年轻时的罗翀,纪录片导演周浩(左一)给他颁奖
那是罗翀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,一边拍些“大时代中的小人物”,一边做规定动作内的宣传主题片。他内心有过很别扭的时刻,因为读大学时接受的传统电影教育,认为做电影、做剧、做独立纪录片在圈子里就更牛逼。 他觉得周浩的话,让他打破了影视作品阶级里对纪录片的“赋魅”,也让他第一次思考:什么才是生活的真相?
在我们两个小时的电话访谈中,他展露出极高的真诚,不避讳回答关于自己的人生选择、价值观、作品导演性以及商业化的所有问题。“我都是用直觉在回答。”罗翀说。
直到现在,罗翀也没有拍出过那种“要卖票的片子”,用他的话说,“没有完成一部电影学教义里的作者电影。”这算是他作为导演的遗憾之一。但从另一个维度来看,他的人生符合世俗标准定义上的成功。罗翀37岁,身上集合了过去十几年中国最具时代感和话题度的标签:
从中国传媒大学导演系毕业后,先到南方某电视台工作了几年,实现“新闻理想”;接下来的10年,是移动互联网最鼎盛的时期,进入头部互联网大厂做宣传工作,给公司拍出过豆瓣8.3分的传记式宣传片;在投资领域,靠炒期货积累了财富;如今在上海和杭州有几套核心地段的千万豪宅,没有财务压力。
罗翀是从2023年至2024年初开始接触AI创作,那时,互联网大厂都在提“AI驱动”,他说自己感受到了“未来已来”。今年离职后,罗翀成为一名自由的AI导演,政企类文化宣传片依旧是他创作的舒适区。他用可灵AI等工具,制作了共青团中央的AI非遗文化主题片《瓷韵》、国漫风诗词文化片《诗韵》、《人民日报》X 浙江大学的五牛图AI短片、浙江省纪检委的廉政故事比赛宣传片等等。

《瓷韵》文化主题片里用AI生成的图
传统电视台拍摄年代,做一个类似《瓷韵》的实拍主题片 ,从策划、改脚本、联系拍摄对象,得十几号人租设备人上山下海,再到后期剪辑制作,前后耗时几个月才能完成,成本也会攀高。罗翀说,“那时候片子低于30万就没必要做了。”他觉得AI的能力已经可以达到完整叙事,“能跟一个非AI的片子来‘掰掰手腕’ 。”
一些重要的背景要素也不可忽视。罗翀观察到,AI赋能宣传工作得到了自上而下的鼓励和资源支持,市面上一些经营效益不错的电视台也都成立了AIGC工作室。“以前的预算只够拍一条片子,现在能做三个挺好的片子,还在地铁或公交上轮播”,这对要求降本增效的政企客户来说,是顺势而为的动作。
无论哪个阶段,都不能否认,罗翀的确是一个很努力的人。他在创作上的尝试从未停过。
这几年里,他持续在社交平台上更新自己的作品,每个阶段选择的主题都贴近当时的社会关注。房产话题热的时候,他去拍住在高档小区里的邻居,但只拍了一集就终止了,因为“有钱人都不太愿意聊钱是怎么来的”;互联网企业裁员潮的时候,他连续记录了好几个前同事的离职故事,汇集成《离开大厂的朋友们》;AI兴起,他又开始分享技术要点、使用体验等等。
早期,市场上的AI工具主要是以国外的工具为主,文字用Chatgpt,出图软件Midjourney、Stable Diffusion,图生视频Runway。那个时期生成的图片质量,罗翀觉得已经到了可以让人“哇一下”的程度,媲美电脑壁纸或是精美的图书插画。但麻烦在于,很多工具是全英文界面,参数调整复杂。
罗翀花了将近1万块报了入门学习班,从杭州去上海学了四天。他的想法是,“就算是要去开法拉利,也得先坐在驾校的桑塔纳里学会了才行”。

罗翀在给乡村教师线上培训AI制作课
在访谈中,他常常会提到对组织感的依赖、身份归属、使命感这类宏大抽象的词语,连听古典音乐都更喜欢巴赫,因为他的作品里有一种“规则与秩序的美感”。
这与强调自我与个性的论调大不相同,尤其是在内容创作领域。罗翀说,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,并不是说自己是一个狂妄自大的人,而是“别人怎么看不是我能决定的事,成年人只做筛选不做教育。”
罗翀告诉我,他是一个更适应集体生活的人,这种执念源自他幼年的成长经历。从小,他就在爸妈工作的国企大院生活,周围都是熟悉的人,很像电影《钢的琴》那种氛围。他的电影启蒙也是从厂里的电影院开始,电影院同时也是报告厅,凳子是折叠的,门口还有卖瓜子的商贩,每周有两三次放映,小朋友看电影免费,跟着大人进去就行。
他现在的工作模式和PJ Ace有点类似,但没有开设专门的公司或工作室,而是以成本更低的兴趣小组来合作。“大家都是当副业做,包括我,我现在主业就是休息。”兴趣小组里还有程序员、园林设计师、剪辑师等。

罗翀和小组伙伴们合作的《嘉定汇龙》获2024上海国际AIGC大赛第三名
他的角色是导演兼制片人,主要负责客户沟通——尤其面对政府领导的沟通,压力并不比创作本身小。
“领导们可能没学过世界电影史,也不知道安迪沃霍尔是谁,但他们会说,我要一个王家卫《繁花》风格的片子,你想办法给我复制一下。”虽然有些需求看起来略荒诞,但罗翀不会因此去评判客户。他觉得,在商业世界里,本质逻辑是要尊重规律:创造价值,等价交换。他要做的是尽力实现它。
推倒一堵虚无的墙
在与这几位AI创作者的交流中,他们对于专业性的观点不谋而合——越是技术平权的年代,专业的重要性越发凸显。在制作AI短片《再见兔子》的过程中,卯卯就因为专业性问题“炒掉”了三个故事板艺术家。
《再见兔子》的故事,讲的是一个考试不及格的男孩感到恐惧和绝望,在幻想之旅中展露他内心的光怪陆离,以及在情绪崩溃边缘,母亲态度的转变对他的影响。片子里有大量孩童心理活动视觉化的场景,卯卯找了传统动画团队搭配懂AI的电影人来合作。
一号故事板艺术家,有过长片经验,但一直在项目上只能提前一天开始学习AI工具,结果在尝试之后因无法掌握选择退出,卯卯觉得“临时抱佛脚”太不现实了,因为使用AI需要进行习惯和思维的改变;二号人选有AI使用经验,但作为一个本身有专业背景的动画人,一使用AI所有专业素养都消失了,单靠复制粘贴剧本来生成图片,效果漏洞百出:应该是小学生的男孩在片子里看起来像高中生,人物站位都是悬浮的。

AI动画短片《再见兔子》截图
回忆起当时的场景,卯卯很失望,“明明是人类却把自己当机器一样。”
她是一个做事讲求效率,也极其认真的人。一方面,你能看到她身上高能量人的天赋,比如每天早起先喝一罐红牛,下午再灌几杯咖啡,但从不影响睡眠。
但这无法掩盖她为此付出的努力——一个细节是,那天下午,我们的访谈是在一家餐厅里进行的,她刚结束上一桌与两位制片人的午餐,就马上换到旁边桌子,打开电脑上提前备好的几十页PPT,介绍起她的经历。
她说,已经不太在乎别人会怎么想她,唯有一点,“最难受的莫过于,决定做一件事但没能全力以赴。”
因此,当她在一场关于人工智能在好莱坞的应用讨论上,批评起外界对AI创作的误解时毫不客气,也不难理解了。
那是今年1月举行的CES(消费电子展),她说,很多人错误认为人工智能是实现创造力的捷径,这是“一种幻觉”,接着补充,“出色的作品都是由独特的创意、原创内容和专业功底、知识功底来驱动的。学习工具可以在短时间内集训成功,但这些不能。”
事实上,在AI浪潮滚滚向前的这两年,围绕技术的争议从未消失过。但在真实的创作业界,这种对人才的渴求,与舆论环境中大众对技术的恐惧,形成了巨大的错位和裂痕。
陈刘芳是中国最早一批关注AI技术和投身AI创作的专业人士,获过中国生成式AI应用创新挑战赛冠军、第十四届北影节AIGC单元最佳影片、威尼斯ReplyAI电影节全球冠军。
她对AI实践的起点,源于在北大的求学期间,论文研究方向是《人工智能艺术与审美感知》。那是2021年的下半年,市场上还没有开箱即用的AI创作工具,陈刘芳得把网上开源的模型和代码,在自己的电脑上去复现出来,再去进行审美相关的研究。在她印象中,那个阶段人工智能艺术作品其实是开发AI模型的算法出的,活跃的艺术家非常少。

Clip guide Diffusion《飞鸟集》2021 陈刘芳
在这一波AI创作和创业热潮中,无论是中国还是海外,好莱坞还是其他,颇有“环球同此凉热”的氛围。陈刘芳说,她没有错过任何阶段AI工具发展的关键节点,“这个不吹牛,是当时世界上第一波实践者,每一次都是第一波。”
近几年来,像陈刘芳这样的专业人士,频频收到大模型厂商技术合作的邀约,她也是第一批体验可灵AI的超级创作者。她的AI作品《致亲爱的自己》去年在北影节获奖后,陈刘芳陆续接到各大AI模型厂商做showcase的样片需求,2024年市场上大约70%的showcase样片都出自她所在团队之手。“我可能比较擅长在算法和艺术之间做一些弥合认知差异的事情”。
在我们谈话的开始,她纠偏了一些外界对AI和影视行业的误解。陈刘芳告诉我,影视行业现在主流的制作方式仍然是拍摄,包括电影、剧集,动画电影也是以传统流程制作为主,她提醒,“不要用太过颠覆的视角来看当下AI对影视行业的影响,但也不要低估AI对行业发展的长期影响,未来会有新形态的AI内容诞生”。

可灵AI导演共创计划 薛晓路导演与陈刘芳合作作品《喵心归处》
卯卯曾向我提到,在洛杉矶的AI创作者大约是一个2万人左右的社群。陈刘芳没有提到中国AI创作者的数字规模,但她的观察是,中国的AI影像内容创作者,现在是嵌合在传统的影视、游戏、教育等行业里的,他们不属于传统影片制作的某个环节,是相对独立的一个群体,大家彼此之间也比较有话题和共鸣,形成了活跃的讨论和互助氛围。
过去一年,她被频频邀请去国内各大高校,给影视艺术专业的学生讲课。和学生交流时,她发现很多人都在焦虑毕业即失业,也对人工智能有很深的恐惧和排斥。
有一次,一位学了十年美术的学生,在网课上带着哭腔问她,“老师,我们这么多年绘画是不是白学了?”在心疼这位同学的同时,作为先行者,她希望能够多帮助一些人,缓解他们对AI的焦虑。
陈刘芳在很多次和高校的交流中,谈到过AI人才培养的问题。她想的是,从业界视角来看,跨界人才的真实需求这么大,而原本影视艺术类的同学们又担心找不到工作,学校可以尝试的路径之一是学科融合,比如把AI技术的课程加入到艺术类课程中。
但和快速变化的市场相比,学科融合的落地速度还是显得迟缓。陈刘芳的感受是,没有一所学校的态度是排斥AI,或者反对一门新课程的设立,但在高校体制下,自上而下地推动学科落地需要审核周期,“光是动起来,就有一个过程。”
但另一方面,陈刘芳完全能理解学生们的痛苦。她分析了造成这种氛围的原因,一方面是舆论把“技术的颠覆性”放大了;另一方面,也夸张了现阶段“技术替代人类”的担忧。她认为,这种二元对立是不准确的。
“我不知道是什么吓到了他们,是人工智能四个字吗?”陈刘芳觉得,这个障碍是一堵虚无的墙,是一种心理墙。
这种对技术的恐惧,也不光在学生之间,她在影视圈的朋友,导演、演员、编剧们,也都有过类似的情绪。每当这个时候,陈刘芳就会反复告诉对方一句话,“现在你需要做的,只是打开浏览器或APP。”
6月2日至8日,全球首支用户共创AI短片亮相五大世界地标,这是由可灵AI发起的“灵感成真”之旅全球创意短片征集计划。超过60个国家的创作者提交了2000多支作品,也包括陈刘芳和陈翔宇的异类。创意与灵感,汇集在巨幕之上。

陈刘芳的作品在中国香港铜锣湾 SOGO大屏上展示
这也是可灵AI上线一周年的里程碑。在2025这个被视为AI创作者爆发的元年,创作者们率先抵达新世界的边缘,他们的经历昭示了技术与人类的一种新关系:AI不是通向伟大作品的捷径,技术与人也并非敌对。个人经验与对世界的理解,仍旧是我们不可替代的、珍贵的价值所在。
* 文中部分人物来自快手


(文:硅星人Pro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