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 年的AI 领域,似乎没有哪个词比“Agent”更炙手可热。从 OpenAI 的 Operator 到“第一个通用智能体”Manus 的出圈,“智能体元年”的呼声不绝于耳,仿佛我们距离那个能自主理解、规划、执行任务的通用人工智能(AGI)只有一步之遥。
喧嚣之下,一些根本性的问题挥之不去:究竟何为 Agent?我们真正踏上了通往通用人工智能(AGI)的那条路吗?当前主流的、依赖海量数据和算力堆砌起来的大模型路径,是否足以孕育出真正拥有理解力、自主性甚至“灵魂”的智能?
当许多人沉浸在狂欢之时,全球知名人工智能科学家、北京通用人工智能研究院院长、北京大学人工智能研究院院长兼智能学院院长朱松纯教授,却在疾呼一种不同的声音——当前许多所谓的Agent,可能连真正的“智能体”都算不上。


很多时候我们觉得它们像人,其实是我们人类强大的拟人化能力在起作用,是我们“脑补”了它们的智能和意识。
《新程序员》: 如果像“通通”这样的 Lifelong Agent 像孩子一样成长,会不会也出现“叛逆期”?它不听话怎么办?这是否与我们追求可控AI的目标相悖
朱松纯: 对,“叛逆期”其实是智能发展到一定阶段的自然现象。它意味着智能体开始形成自己的主观判断和价值诉求,不再被动接受外界(比如开发者、家长)的灌输。这恰恰是“心”在成长的表现。
“通通”在我们的测试中,已经展现出了一些类似的行为。比如,在特定价值设定下,它会讨价还价,而不是盲目执行指令;它会为了达成目标而利用其他智能体(比如让弟弟帮忙做某事作为交换);甚至学会了撒谎(比如把东西藏起来)。
这些看似“不听话”的行为,其实是智能进化和社会性发展的一部分。一个完全不会撒谎、绝对服从的孩子,可能反而说明其心智发展存在问题。当然,关键在于如何引导这种自主性,使其符合人类社会的伦理规范。这又回到了我们说的价值对齐(Value Alignment) 和安全治理问题,需要智能体不仅有能力(U),更有与之匹配的价值体系(V)。
《新程序员》: 那么对于更复杂的Multi-Agent(多智能体)协作,业界似乎认为这条路很难走通,近期斯坦福大学更是发表了一篇 35 页论文讲到多智能体的失败原因。您认为“通通”这条路线的 Agent,在未来面临多智能体协作和群体智能时,会有哪些挑战或瓶颈?
朱松纯: 我们确实在探索社会智能,比如构建虚拟的“六口之家”“幼儿园”,甚至更大规模的城市级智能体交互模拟。这里的核心挑战在于,从个体智能走向社会智能。
这不仅仅是让多个Agent 简单通信,而是要理解和模拟社会结构的形成与演化。比如,人类如何组成家庭、公司、社团?这些组织(我们称之为V++,即有共同价值诉求的集合体)是如何产生自己的目标(V)、能力(U)和内部认知结构(C)的?
从更深层次看,我们需要智能体理解社会关系、规则、契约,以及其中蕴含的责任、权利、义务(责权利)。这些东西很多是内隐的、动态变化的。
当前很多基于大模型的Multi-Agent 尝试,往往只是让多个模型扮演不同角色进行对话或简单协作。它们缺乏共享的、内在的价值体系,缺乏对长期历史和复杂社会关系的记忆与理解,所以很难实现真正意义上的、鲁棒的群体智能。这正是我们需要突破的瓶颈,也是我们认为价值与因果驱动的路径可能更有优势的地方。

告别“刷榜”游戏,AGI 需要新标尺
朱松纯的观点,根植于他对当前主流AI 发展路径的深刻反思。他并非全盘否定大模型。他坦言,从科学追求简约、可解释的角度看,动辄千亿参数且内部机制如“黑箱”的大模型是“丑陋”的;但从工程实践看,它们在特定任务上的优异表现不容忽视。
然而,他警示我们不要陷入“唯大模型论”或“唯数据论”的陷阱。过度依赖数据驱动和“刷榜”(针对特定测试集优化性能),可能导致 AI 系统只会“应试”,缺乏真正的泛化能力和对世界的基本理解。
“你训练机器人抓杯子很快,但稍微换个位置、改个重量、变个尺寸,它又不认识了。”这种脆弱性,正是缺乏深层理解的表现。
因此,他提出了“小数据、大任务”的范式,核心思想是让智能体通过与环境的互动,自主构建对物理世界和社会规则的理解(即“理”),并由内在的价值(即“心”)驱动其行为,而非仅仅拟合表层的数据模式。
为了更形象地说明这种转变的必要性,朱松纯打了一个比方:当前的AI 发展路径,很多时候遵循的是“鹦鹉范式”。就像鹦鹉学舌一样,这种模式依赖海量的训练数据来完成相对具体的任务(即“大数据,小任务”),本质上是一种基于重复和模仿的低级智能。

而他所倡导的,则是向“乌鸦范式”的转变。乌鸦喝水的故事家喻户晓,它展现的不是简单的模仿,而是面对新问题时,由内在需求(价值)驱动,通过观察和推理(因果)找到解决方案的自主行为。这种“小数据,大任务”的能力,即用有限的经验应对无限的、开放式挑战,才是真正的高级智能,也代表了 AGI 未来的发展方向。
朱松纯和团队将这些思考系统化,最终凝聚成了这本新书——《通用人工智能标准、评级、测试与架构》。

这本书的出版,本身就具有里程碑意义。在全球AGI研究标准缺失、定义混乱的背景下,它首次尝试系统性地搭建了一个“标准—评级—测试—架构”四位一体的理论框架,为AGI研究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坐标系。
书中详细阐述了通用人工智能的定义、基本特征、关键问题,并提出了基于能力与价值双系统的评级方法。更重要的是,他们还开发了相应的测试平台和范式。这个平台模拟真实、开放的环境,不仅评估AI完成指定任务的能力,更看重其自主定义任务、适应环境变化的能力。这套体系旨在打破“刷榜”的局限,真正衡量AI的通用性、自主性和价值对齐程度。
据介绍,通研院的通用智能人“通通”就是在这个体系下进行测试的。评估结果显示,“通通”在多项任务中的综合表现已接近3-4岁人类儿童水平(部分任务达5-6岁),这初步验证了其理论框架和技术路径的可行性。
《新程序员》也就当前的技术路线争议,例如图灵奖得主Yann LeCun 对“预测下一个 token”模式的尖锐批评以及 Mamba 等新架构的潜力,向朱松纯教授的团队提问。他强调,虽然解决复杂AI 问题确实需要大模型,但目前这种依赖“预测下一个 token”的方法存在根本性缺陷:它缺乏与真实世界互动的多模态反馈闭环,导致模型难以真正地自我纠正和进化;同时,其内部知识的组织方式也显得相当混乱和不可靠。因此,积极探索更高效、更接近生物智能运行机制的新架构,仍然是 AI 领域至关重要的前沿方向。

跳出喧嚣,看见未来
朱松纯说,中国需要形成自己的AI 叙事,不能总跟在硅谷后面,陷入堆数据、堆算力的“军备竞赛”。他认为,中国的优势在于强大的实体经济(如制造业)和独特的社会需求(如养老),这为具身智能和真正服务于国计民生的 AI 应用提供了广阔天地。
他认为,要实现安全、可控、真正有益的AGI,就必须将人类的价值、伦理,甚至文化融入AI的设计中。他特别提到了人文社科在 AGI 时代的关键作用。
“我们可能是唯一在认真地把价值、人文的东西放到通用智能开发中的流派。”朱松纯表示,哲学、心理学、社会学,乃至中国的儒释道传统文化,本质上都是在研究“人心”与“社会”。这与 AGI 探索智能本质、构建社会智能的目标高度契合。
中国的文化传统,如强调集体、关系、中庸、换位思考(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),或许能为构建更包容、更符合社会需求的AI 提供不同于西方的视角和解决方案。这不仅关乎技术路线,更关乎未来 AI 如何与人类社会和谐共生。

朱松纯的观点像一股清流:真正的通用人工智能,可能不是简单的技术堆砌或规模扩张,而是需要回归对智能本质的理解,需要用心去构建拥有内在价值和认知能力的智能体。
“为机器立心”,这不仅是个技术目标,更像是一种哲学宣言。它逼着我们去想:我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 AI?一个只会模仿和执行的冰冷工具,还是一个能够理解、共情、并承担责任的伙伴?
这条路注定又长又难走,但正如朱松纯所说,严肃认真地对待通用人工智能,“这是真正关乎到我们国运的选择”。对于每个关心 AI 未来的开发者和思考者来说,跳出眼前的喧嚣,理解这场关于智能本质和未来的深层探索,或许正当其时。

(文:AI科技大本营)